柳伯

7

谭宗明的电话打了很久，久到护工送来了晚餐，医生们分拨离开，病房里又只剩他们两个。谭宗明讲话声音不高，听上去冷静低沉，落入他人耳中，字字句句都透着不容辩驳的力量。

季白心想，这倒跟平日里那个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不大一样。不过，霸道总裁的派头也没有持续很久，终于打完电话的谭宗明坐回到季白床边，笑开一脸褶子。

季白被盯得心里发毛，放下汤匙：“再不走就得开夜车了。”

谭宗明转头看了眼窗外，发愁道：“就算现在走，到了海市天也都黑了。”

季白不以为然：“那你就慢点开。”

倒不是季白不解风情——只是他要是留在这，人家大夫就真没法下班了，况且刚才听他电话里似乎晚上还有应酬。

被下了逐客令的谭宗明无奈极了：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巴不得的事，怎么到了季白这就哪哪都走不通呢。他很想在季白头发上使劲揉几把，可又怕碰疼他前额的伤口，手指头只好隔空点了点：“我明天尽量早点再过来。你……别乱跑。”

季白看着谭宗明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，还以为他又把钥匙手机什么的落沙发上了。

谭宗明没往别地去，径直朝季白走了过来，伸手搂住有点发懵的人，轻轻一带，揽到自己胸前。

他上午出来得急，西装也没来得及换。季白的右耳触到谭宗明的真丝领带，像是贴到了冷血动物的皮肤上，又滑又凉。

习惯了两人之前的剑拔弩张和明争暗斗，此刻的温情脉脉倒让季白不大适应。虽然谭宗明只老老实实地抱着他，可季白才不信他会这么纯情，不由得蹙起眉头，这可是医院啊，老色狼。

然而谭宗明衬衫上淡淡的烟草味，许是把季白的烟瘾也勾了上来。季白只是放慢了呼吸，却并没有推开他。

见怀中之人脖颈僵硬，恐怕是很少被人这样抱着。谭宗明慢慢低下头，在季白睡得有些凌乱的头顶上印下久久一吻。

感受到头顶的压力，季白皱了皱眉。隔着灰色暗纹衬衫，他听得到对方坚实的心跳。而与此同时，他也能从心率仪上看见他自己的。

屋内的霞光正寸寸敛去，墙上的挂钟依旧在走，时间并没有变慢。

季白合上眼睛，朝冷血动物的皮毛蹭了蹭。忽然勾嘴一笑，没死真好。

 

第二天临近中午，一身蓝色病号服的季大队正在窗边试探着活动背筋，听见门响头也不回道：“来了？”

这是趴窗户等我呢，谭宗明难掩笑意，反手扣上门：“怎么知道是我？”

季白转过身来，眼神淡定极了：“因为别人都敲门。”

嘴硬。不过谭宗明偏偏就喜欢和他打太极。一眼扫到桌上的水果和鲜花：“同事来过了？”

季白坐回床边，从果篮里挑个桔子扔给谭宗明：“有两个昨天就到了……听说是你给打发走的？”

谭宗明哼了一声，把桔子搁下又拿起只空玻璃杯，去旁边倒水。

“为什么？你又不认识他？”

谭宗明走到他跟前，居高临下：“他挂我电话。”

虽然已经听赵寒讲了那事，但一想到谭宗明被人当成江湖骗子还是憋不住乐，抿了抿嘴道：“我以为谭总一向宽以待人。”

谭宗明瞄着季白干涩的嘴唇：“因材施教……喝吧，不烫了。”

季白接过水杯一气喝光，刚刚一直跟赵寒他们聊天，确实渴了。谭宗明盯着他垂下的睫毛和滚动的喉结入了神，心里慨叹能被季白用过的杯子，倒也不枉当一回杯子。

没等谭宗明感慨够，季白已经把空杯往床头柜上一磕：“老谭，我打算出院。”

谭宗明不觉意外。干巴巴地在医院躺着，对于季白来说肯定难熬，而方才谭宗明在来的路上就接到了医生的电话，说是检查结果出来了，季白背部软组织损伤，没伤到骨头，回家静养也是可以的。

 “现在吗？”

 “赵寒他们应该还没走远。”

谭宗明微微一笑，不再说话，坐在沙发上默默剥起了桔子。

如果不是等谭宗明，季白刚刚就想跟赵寒他们走了。公安部的集中学习季白已经安排了别人替他，反正他想见的人也见到了，海市也没必要再去了。况且两个人都忙，这么黏着不现实。

季白看得明白，谭宗明对于将床事的决定权交与他人并不情愿，但相比上一次，的确是真心诚意得多了。很多事不能急于一时。这根老油条被自己直接间接赶上了架，也算不容易。

季白翻了会衣柜，没找着自己昨天穿的那身衣服。不由得眉心一簇，转过身来冷眼睨着谭宗明。

谭宗明笑得若无其事：“不吉利的东西就别要了。我车里刚好有套新的。”

季白心说到底是轻敌了，早该想到谭宗明如此轻易就答应让他跟别人走，一定有鬼。

谭宗明把剥好的桔子塞进他手里，低声道：“怎么了季大队，还怕我吃了你不成。”

请将不如激将。半个小时后，出院手续就办妥了。谭宗明在大门口被院领导簇拥着寒暄个没完，季白见状也不等他，接了钥匙先上了车。

 “凌院长最近家里有点事，但是他一直打电话嘱咐我们，务必要把谭总的朋友照顾周到……”韦三牛这么一说，谭宗明才注意道，这两天确实没见到他们院长。

谭宗明知道他们凌院长是个顾家的人，也并未多想，但韦三牛见谭宗明只唔了声，以为他不相信——说来也是，什么事能比财主驾到更重要啊？于是又凑近了些，悄声道：“好像是他们家小李出任务时候受伤了……他们家那位，也是警察。”说罢还朝副驾驶里的季白瞟了一眼。

季白正皱着眉头端详自己身上簇新的T恤和牛仔裤，怎么隐约记得谭宗明好像穿过一模一样的。

谭宗明心说看不出来啊，老凌可以嘛，酒桌上病恹恹的。眼睛望向季白的方向，嘴角旋起笑意，重复道：“哦，他们家也是警察。”转向韦主任时，笑容愈发和蔼：“没关系，等他回来后，让他跟我联系。”

“我一定转告。谭总您路上小心。”

法拉利绝尘而去，院领导们都长出口气。韦三牛更是志得意满，掏出手机给他们院长发了条信息——大款已傍~~妥妥的~

 

新市位于在霖市和海市之间，离海市近一点。季白虽然对路不太熟，但东南西北还是分得清的，季白心生狐疑：“老谭，方向对吗？”

谭宗明泰然自若：“没错。”

“你绑架我？”季白眉毛一挑。

“你本来不就要去海市吗？”

季白眼睛转向一边：“我去海市那是工作。”

谭宗明哦了一声：“除了工作呢？”

“顺便和警校的同学聚一聚。”

嘴是真硬，谭宗明不紧不慢：“那你们聚会都干什么？”

“吃吃饭喝喝酒打打桌球聊聊天，也就这样了……你别跟我绕，我可还没答应跟你走呢。

 谭宗明无赖起来：“那怎么办？要不，你逮捕我？”

季白两手相互掰了掰：“谭总胃不疼了？”

谭宗明眼角的笑纹又深了几分，左手握着方向盘，右手伸过去轻轻分开嘎巴作响的拳头，并将其中一只握在手里：“这次，你恐怕没那么容易逃走了。”

季白抽回手来：“好好开车，我可不想再进一次医院。”转脸望向窗外。

车速不快，他们频繁被人超车。也许是阳光太暖，音乐太轻，季白开始有些困意，忽然什么东西凉凉的碰了碰他的胳膊，低头一看，是谭宗明递来的墨镜：“累了就睡一会儿。”

 

季白是被头顶上惊天动地的鸟叫声吵醒的。车子依然缓缓向前，他们似进入了一处公园，路旁树木茂密，倦鸟在枝杈间扑翅，熙攘不休。道道晚霞从枝叶的缝隙间透过来，在谭宗明的侧脸上不时印下虹影。

感觉到身旁人坐直了身子，谭宗明这才放开被他握了一路的手：“我们到家了。”

季白嗯了一声。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。眼前的情形让他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部电影。男主角在直升机上俯瞰着无尽的密林群山，兴奋地问飞行员什么时候才能到他雇主的家，飞机员大笑说过去的两个小时，我们一直在他家上空飞啊。

谭宗明这当然没有电影那么夸张，但也称得上极致——毕竟他们现在是在寸土寸金的海市，而不是什么荒郊野外。

穿过林荫路，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，隔着起伏的绿地和蜿蜒水系，远远看得到一栋别墅的灰顶。

纵然是在香山小红楼里长大，纵然早就在调查报告里看过相关的图文材料，此时身临其境，季大队还是免不了在心里感叹一句，这才是谭宗明世界和人生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