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少爷的觉醒,是随着南方的梅雨一起来的。
可是对于明家来说,这分化来得多少有那么点猝不及防。或者说,鸡飞狗跳。
不到一周时间,明台就跟人打了四架,每天回来不是青了眼眶就是破了腿,放佛不挂点彩就解不了这一身的戾气。
新晋Alpha出师未捷,先被禁足了半个月。
人倒是关住了,但那一身腾着火的信息素,可就没那么容易浇得灭。
明台有劲没处用,今天碰碎两只景德镇瓶子,明天撞翻了阿香熬的清肺平火汤。
苏医生来给明镜送头晕药时也只能劝她宽心:“alpha觉醒再加上时令作祟,情绪不稳定很正常,熬过了这一阵子,你那乖弟弟就回来了。”
明镜扶额:“明楼也是我看着分化的,没这样。”
苏医生说:“症状因人而异,不过看明台现在的情况,信息素要完全稳定下来,怎么也得一两个月吧……”
明镜头晕更甚。
上海的七月,湿热的夏风毫不含蓄地裹在人身上,明台被人汗流浃背地塞上车,扒着窗户还切切哀嚎着:“大姐,你别赶我走——”
明镜当没听见:“明台呀,去了不要乱跑,没钱了跟你大哥要。”
黑色轿车渐行渐远,拐了个弯,看不见了。
明镜松了口气。
阿香也松了口气。
“大小姐,小少爷去了那,病就能好吗?”
明镜又笑又叹:“他啊,三分是病,七分故意。现在世道不好,都出去吧,走远一点,我也少操心些。”
自午夜降临的雨水,直到早上,仍然漏个不停。
阿诚撑了把黑伞,打新桥上走过。怀里的牛皮纸袋里散着新出炉面包香,风衣右边口袋里,有封苏珊的信,刚从咖啡馆取回来的。
一旁塞纳河水缓缓流淌,街上行人匆匆,纷乱倒影在浅水坑上一闪而过。
一直走到公寓楼下,雨才算止住。
邻居夫妇推着婴儿车出来,年轻的父亲疲惫而欢快地同阿诚打招呼。
阿诚开门进屋,轻轻抖落风衣上的雨水。
他早上走时,明楼房里还静悄悄的。明楼这阵子睡眠一般——老房子的隔音差,而邻居家的小歌唱家总在半夜吊嗓子。
客厅里传来说话声,阿诚探头一看,明楼竟然已经起来了——起是起来了,可还裹着睡袍,一手持听筒,一手撑着额头,眼也闭着,显然是被电话搅了清梦,又不得不强打精神。
阿诚偷笑,他考虑是不是该把明楼这副样子画下来,日后给大姐看一看。
挂掉电话,明楼循着咖啡香也进了厨房。
太阳终于从蓬蓬灰云间挣脱出来,狭窄厨房里忽然间挤满了阳光,忙碌的人和他手上闪闪发亮的黄油刀,全浸在温柔明媚的光线里。
明楼倚着门框接过阿诚递来的咖啡,极慢地饮着。
“咱们家小少爷要来了。” 隔着杯上腾起的水汽,明楼道。
“真的?什么时候?”
“明天。”
阿诚蹙起眉来:“这么突然?”又压低声音:“大哥,不是出什么事了吧?”
“等他来了,就知道了。”
明楼说着,又从盘子里摸了片涂好浆果酱和黄油的面包片。
同飞机上邂逅的法国姑娘贴面道别,明台神清气爽地走出机场,迎着漫天温暖自由的鹅黄色的法式夕阳,笑开了花。
“阿诚哥,我想死你了!”
阿诚接过行李:“怎么样小少爷,成为alpha的感觉如何?”
明台不屑:“就那么回事吧。没什么意思。”
“Alpha没意思?那什么有意思?”
明台皱皱鼻子:“阿诚哥,我身上现在一股子竹篮子味。”
“我闻不到。”他尚未分化,对于信息素并不敏感。
“那是因为我现在心情好……大哥呢?”
“大哥下午学校临时有事,现在应该已经在家里等我们了。”
明台眯起眼睛:“对了阿诚哥,大哥的信息素什么样?”
阿诚摇头:“我怎么知道?”
“你天天跟他在一起,就没见他发过火?”
“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。想知道的话,你自己试试不就得了。”
“试就试,你以为我不敢?”
阿诚扬了扬下巴,笑道:“那我试目以待。”
明台挺了挺腰板。他有什么不敢?即便从前有一点,现在也烟消云散了。作为一个alpha,从生理上来说,他和明楼没什么区别。虽然他对自己信息素的味道不是那么满意——多多少少杨柳清风了点,但是明楼兴许还不如他呢。
听见开门声,明楼将手上报纸一叠:“怎么才回来?大姐电话都打了几遍了。先去给大姐报个平安。”
“飞机晚点了……”年轻alpha的气焰莫名散了大半,泄气地进屋打电话。
明楼从阿诚手里接过箱子:“晚上吃什么?”
“我早上去市场,买了海鲂和螃蟹。”
“明台口重。”
“知道啦。”
趁着晚饭没好,明台一边应着明楼的问话,一边挨个房间转悠。墙上的壁纸已经有些旧了,几幅油画看起来也不像出自名家之手,细纹木地板磨掉了色,踩上去嘎吱嘎吱响。
唯独厨房里的一整排红酒——他挨个闻了一遍——实在不错。
两个哥哥住得不算宽敞,明台寻寻觅觅,试图找到一点alpha的味道,却只嗅到溢了整个房子的菜香。
随手翻了翻明楼的一柜子二手书,明台撇了撇嘴。
明楼的信息素一定不怎么样,没准就是个旧书架子味,地震一来,还得摇落一屋子灰。
阿诚唤明台洗手吃饭。
明台兴高采烈地坐下来,扫了眼餐桌,有点不甘心似的又朝厨房里张望。
阿诚与明楼对视一眼,朝明台笑道:“你现在信息素不稳定,不能喝酒。”
明台撅着嘴,扒了口饭,嘟嘟囔囔。
明楼眉毛一挑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你抠门。”明台脖子梗着。
“小兔崽子。”
阿诚朝明台碗里夹了块鱼:“明台,你可不要冤枉我们,我和大哥昨天特意出去给你买了礼物,吃完饭拿给你。”
明台眼前一亮:“还是阿诚哥关心我。”
吃过饭,明楼回了房间,明台抱着他沉甸甸成年礼物——一大摞入学考试用书,仰天长啸。本以为自己是来度假的,如今看来,果然是太天真了。
明台躺在床上看了几页书,又起来剥了根香蕉,晃到阿诚背后:“阿诚哥,干嘛呢?”
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信纸上的花体字。
阿诚似没听见,笔尖擦着纸面沙沙地响。见阿诚也不避他,明台又凑近了点,高声念了起来。
听他读得磕磕绊绊连不成句,阿诚方抬头道:“小少爷,波兰语不过关啊。”
明台笑嘻嘻地:“阿诚哥的女朋友一定很好看吧?”
“有照片没有?”
阿诚笑叹一声,抬腕看表:“明天吧,明天我陪你出去转转。”
明台这才心满意足地洗漱睡觉了。
阿诚将信封好放进口袋时,墙上挂钟刚刚指向十点,明台奔波一天,已经窝在床上睡着了。窗外又开始飘着零星的雨水。
阿诚把卧室门带上,在客厅沙发上铺上羊毛毯子。
明天房东会来把阿诚房间的床搬走,再换两张单人床进去。
另一间卧室里传来两声咳嗽。
阿诚手上一停,本来已经套到一半的雨靴又褪了下来。
“大哥,嗓子不舒服?”
“可能咖啡喝多了。”明楼一抬头,见门口的人穿戴整齐,不由得皱眉道:“这么晚了,去哪?”
“晚上吃多了,出去走走。”
明楼视线重回到书上:“快去快回。”
阿诚默默出了门。
有时候,他倒希望明楼能多问一点。
路上行人稀少,酒馆的窗子里透出乌烟瘴气的虹光,有人在门口兜售着催情的药物。一辆车飞快地经过,溅起簇簇水花,路旁抽烟的妓女躲闪到屋檐底下。
阿诚摸了摸衣兜里的信。远远的,他看到了邮局的钟楼。
心里揣着秘密的人,会和全世界产生隔阂。
苏珊在信里是这样说的。
阿诚从没想过自己和全世界的关系,也从没觉得自己揣着秘密。
这大概是因为,他从来都知道,自己不是唯一有秘密的人。
而他和苏珊之间,的确有了些隔阂。
这些隐形的幕障,也许是从他去伏龙芝之后产生的,也许更早。
苏珊还说,她希望阿诚不要总是习惯于效仿并追随自己的哥哥,否则,万一将来他没能成为和他一样优秀的alpha,会很难过。
苏珊是个聪明的姑娘。
阿诚现在已经隐约能体会到这种难过了。
明台已经分化成alpha,而一个家里出现三个alpha——这样的几率太过渺茫。
但阿诚一直以为明楼,是按照培养alpha的方式在对待他。
教他去理性地选择,清醒地判断,教他把复杂的情绪埋进心里,教他用不同的手段对待不同的敌人。
却极少和他谈论个人感情。就像他和苏珊的事,明楼一直都知道,从不说支持,但也没反对,几乎从不过问。
有时候,阿诚甚至会想,假如自己没能成为alpha,明楼会比他更失望。
阿诚停了脚步。
邮局门口站了几个男人。尽管隔了一段距离,阿诚已经闻得到对方身上的酒气。
他们也看见了他。这个清瘦的,漂亮的,尚未分化的东方男孩,在他们眼里,犹如一朵从石板缝里钻出来的,在夜雨中摇曳的,未开的花。
有人朝地上唾着唾沫,有人吹起了口哨。
阿诚望着尽在咫尺的邮筒叹了口气。他不想打架,至少,现在不想。
正要转身之际,一些蹩脚的法语撞进了他的耳朵里。
阿诚兀自笑了笑,他忽然想起明台。
也许不管不顾的打一架,真的能让人通体舒畅。
于是他扔掉了伞,戏谑般朝那群人抬了抬下巴,向前走了一步,又走了一步。
他攥紧了拳头。只差一米,他就可以揍到那个流氓头子的下巴。
一只大手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肩膀。
阿诚一怔,身后的人没有打伞,额前的头发沾了雨星,眼镜片上也是,雾蒙蒙的,看不清神色。
“还不回家?”
阿诚在低沉的问话里抿起嘴唇,跟着明楼往回走。
走了几步,他回过头去。那群人竟没追上来,反倒神色惶惶地站在原地。
阿诚蹙了蹙眉,只觉得街边那两行古老的梧桐树,正从树皮里渗出湿气。
一阵风吹过,他吸吸鼻子,一丝淡淡的血腥味。
阿诚不禁慢下脚步,莫名紧张。
仿佛在某条黑暗的巷子里,正藏着一头野兽,它刚从一场厮杀中归来,牙缝里还沾着失败者的血和肉。
恍然间,他仿佛回到那个不算遥远的雪夜,一把枪抵在头上。
那时候,周遭也似乎萦绕着这样的味道。
但没等阿诚确认清楚,这怪异奇妙又无孔不入的的气味,便一缕缕散逸在雨后的空气中,消失在脚下的石头缝里,彻底不见了。
明楼拄着雨伞走在前面,伞尖戳着地面,回荡着极富节奏的脆响。
清亮的路面上,两道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。
阿诚快走几步,跟了上去:“大哥。”
迎着明楼的目光,阿诚道:“其实那几个,我能摆平。”
明楼微微一笑。
“当然。”
阿诚停了脚步,只觉得胸腔之内憋了口气,不吐不快。
“大哥……“
明楼也站了下来,转过身去,静静地看着他。
“我和苏珊,可能要分手了。”
阿诚心跳如鼓,他从明楼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,更不知他是一早料到,还是根本毫不在意。
阿诚的目光渐次灰暗下去,直到明楼走到他跟前,含着笑意问道:
“那 要不要喝一杯?”
阿诚怔了怔。下一秒,便也笑出来。
“当然。”
只是,他们必须加快步伐,赶在午夜之前回到家里。
否则再过一会儿,隔壁家的小婴儿又要哭闹起来。
小少爷就该醒了。